自2022年2月22日俄乌冲突爆发以来，美国、欧盟、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加坡、日本、韩国等对俄罗斯连续发布了多项制裁措施。此次针对俄罗斯的制裁不仅包括传统涉俄制裁的领域如金融、能源、国防，还着重对电信媒体和航运领域开展相应的制裁打击，呈现多维打击、精准打击与联盟打击并重的特点。随着俄乌冲突愈演愈烈，上述国家及地区对俄罗斯的制裁措施也还在不断加码，迄今为止，被美欧等国家和地区加入制裁名单的实体及运输工具数量已高达数千，具体参见下图统计。[1]

针对以上多方位制裁，俄罗斯政府也发布了系列反制措施，例如通过批准“不友好国家和地区”名单 [2]（共计48个）；发布禁止入境俄罗斯的名单；资产国有化；出口限制；交易许可；天然气卢布结算等方式，对上述国家和地区的制裁行为进行全面回击。

除了上述制裁及反制措施之外，各方冲突也蔓延到俄乌均为成员方的世界贸易组织（WTO）。2022年3月初，乌克兰驻WTO大使致函WTO总理事会，称乌克兰已经停止对俄罗斯适用WTO协定，并呼吁其他WTO成员中止对俄罗斯的贸易减让承诺。2022年3月中旬以来，美国、欧盟等其他国家和地区先后宣布取消俄罗斯最惠国待遇，并有取消其WTO成员地位的动向。此后，据俄新社报道称，有俄罗斯政党向俄议院提交退出WTO的法律草案。近期，美国商务部在部分美国议员的要求建议下，开始重新审查俄罗斯的所谓“市场经济地位”。

鉴于WTO协定构成国际贸易的基本规则，最惠国待遇又是WTO规则的基石，各方在WTO领域的冲突将对包括中俄贸易在内的全球贸易造成影响。本文将从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的依据和影响、俄罗斯失去WTO成员方身份的可能性等角度展开分析，研判上述动向对中国从事涉俄经贸业务企业的可能影响并提出参考建议。

1. 什么是最惠国待遇

最惠国待遇是指一个国家/地区给予第三国/地区的一切利益、优惠、特权及豁免，应无条件地、自动地适用于另一国家/地区。在以WTO为核心的多边贸易体制下，最惠国待遇原则的核心是“非歧视”，意味着任何WTO成员需要对其他成员一视同仁，在货物贸易、服务贸易以及知识产权领域给予他们同等水平的优惠待遇。最惠国待遇使得第三国经营者得以在本国市场上公平竞争，对国际贸易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俄罗斯于2012年加入WTO，因此其他WTO成员有义务在前述货物贸易、服务贸易以及知识产权领域给予俄罗斯最惠国待遇。

2. 各方的声明和行动

2022年3月2日，乌克兰向WTO总理事会致函称，俄罗斯联邦对乌克兰的行为粗暴地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并受到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因此，乌克兰政府宣布断绝与俄罗斯的外交关系，决定实施全面经济禁运，并在俄乌经贸关系中不再适用WTO协定。在该函中，乌克兰呼吁其他成员采取类似措施，以共同抵制俄罗斯的军事侵略行为。[3]

3月11日，七国集团（G7）[4] 成员达成了《G7将让俄罗斯付出更多经济代价的联合声明》，称各国将取消俄罗斯在关键产品上享有的最惠国待遇，并将在经济和金融方面对俄采取进一步的限制措施。[5] 随后，包括美国、欧盟、加拿大、澳大利亚、日本、英国等14个WTO成员于3月15日提交了《关于俄罗斯联邦在白俄罗斯支持下侵略乌克兰问题的联合声明》。在该声明中，上述成员首先对乌克兰予以声援，认为俄罗斯的行为严重违反了国际和平与安全这一基本原则。该声明进一步指出，俄罗斯的行为令人严重怀疑其是否将遵守其他国际组织的纪律和规范，并称将采取终止对俄罗斯的各项减让承诺，包括对其产品和服务的最惠国待遇。[6]

目前，一部分WTO成员已经正式宣布取消俄罗斯的最惠国待遇：3月15日，欧盟理事会决议同意对俄采取第四轮一揽子限制措施，其中就包括终止对俄罗斯的最惠国待遇 [7]；4月8日，美国总统拜登签署了国会两院通过的《中止与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正常贸易关系法》[8]，取消美国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的“永久性正常贸易关系”待遇，即“最惠国待遇”；4月20日，日本参议院全体会议通过了《关税暂定措施法》修正案，规定未来对进口自俄罗斯的商品恢复为最惠国待遇适用前的税率。[9]

3. 单方面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的WTO法律依据

如上所述，最惠国待遇要求一WTO成员在货物及服务贸易、知识产权方面不得歧视任何同为WTO成员的贸易伙伴。而单方面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的相关法案就是一种对俄罗斯进行歧视的体现，恰恰违反了最惠国待遇义务。与此同时，若美欧等成员根据其国内法案采取提高关税、禁止进出口、禁止俄罗斯企业在国内市场上的经营等行动，还涉嫌违反关税及服务开放承诺减让、取消数量限制等具体的WTO义务。

对于其单方面取消最惠国待遇的行为，相关WTO成员方均援引WTO规则中的“安全例外”条款作为其合法依据。乌克兰在其致WTO的函中认为其对俄停止适用WTO协定的行为符合安全例外情形。在14个WTO成员的《联合声明》中，各成员也指出俄罗斯的相关行为已经违反了《联合国宪章》项下保护国际和平与安全的根本原则的义务，意在以安全例外作为合法依据。

WTO框架下的安全例外条款规定于GATT第21条、GATS第14条之二以及TRIPS第73条，这些条款允许各成员“在战时或国际关系中的其他紧急情况下”为保护其“根本安全利益”采取“必要措施”，或“为履行《联合国宪章》项下的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义务”而采取行动，相关措施不被视为违反WTO多边贸易规则。长期以来，安全例外条款一直被认为具有宽泛性、模糊性的特点，各成员方对该等条款普遍持谨慎态度，但在乌克兰于2016年对俄罗斯提起的一起WTO争端解决案件中，WTO裁决对安全例外的前提要件和适用情形等作了一定的阐述。

WTO争端解决机构首次系统阐述安全例外的适用问题，即是在2019年的乌克兰诉俄罗斯运输限制措施案（DS512）中。该案发生在克里米亚事件及相关俄乌冲突的大背景下：2011年，乌克兰签署了俄罗斯等国参加的《独联体自由贸易区协定》，但在2014年政府换届后，乌克兰不再参与这一经济联盟，转而与欧盟达成联合协议。而后，俄罗斯占领了克里米亚，并与欧洲各国互相进行了一系列制裁与反制裁。在此过程中，俄罗斯自2016年起对乌克兰实行了货物运输限制，即该案涉诉措施，被乌克兰起诉至WTO。在该案中，专家组认为俄罗斯武力占领克里米亚后，与欧洲各国一直处于紧张态势下，且其与乌克兰之间的关系愈加恶化，已被联合国大会认为构成“武装冲突”，因此俄罗斯的货物运输限制措施属于在“国际关系中的紧急情况”下为保护俄根本安全利益采取的“必要措施”，符合GATT第21条(b)款(iii)项下的例外。

虽然在上述乌克兰诉俄罗斯争端案件中，俄罗斯成功援引了安全例外，美欧等成员在此轮俄乌冲突中取消俄罗斯最惠国待遇是否满足安全例外的前提条件，仍具有较大不确定性。根据DS512案专家组的裁定，虽然援引安全例外的成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行确认何为其“根本安全利益”以及为了该种利益采取相关措施的“必要性”，但这种自我判断必须以善意为原则。也就是说，一成员不能随意地、过于宽泛地定义其“根本安全利益”，其采取的措施也应与保护国家安全的目标之间有成比例的关系。对比DS512一案来看，美欧等成员目前并未受到武装冲突的直接影响，可能难以证明其根本安全利益受到损害，更难证明其行为与目的之间的“必要性”联结。此外，鉴于联合国未明确授权各国对俄罗斯进行制裁，美欧也很难主张这些单方面取消最惠国待遇的行为是为了履行《联合国宪章》项下的维持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义务而采取的行动。

4. 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的实际影响

截至目前，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已经依据取消对俄最惠国待遇的相关立法，开始对俄施加提高关税、限制对俄出口等歧视性措施。3月2日，加拿大的《最惠国关税撤销令》生效，意味着其将对原产于俄罗斯的货物适用35%的普通关税。[10] 3月25日，英国经议会通过的《2022关税条例》生效，其中要求对列明的部分俄罗斯货物加征35%的关税，并禁止对俄出口豪华轿车、艺术品等奢侈品。[11] 4月1日，澳大利亚发布《2022年加征关税意向通知书（第3号）》，其中规定在2022年4月25日至10月24日期间，对于原产于俄罗斯的全部货物加征35%的关税。[12]

目前，取消最惠国待遇的措施主要针对俄罗斯的对外货物贸易领域。因此，俄罗斯也可能对来自上述国家、与俄罗斯有经贸业务往来的大型企业采取报复措施进行反制。此外， 俄罗斯也有可能针对前述国家和地区单方面取消最惠国待遇的做法提起WTO诉讼。[13]

除了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外，近期的另一个争议话题是俄罗斯是否可能失去WTO成员方身份。

一方面，俄罗斯国内已传出主动退出WTO的信号：据俄新社报道，当地时间3月21日，俄罗斯政党“公正俄罗斯党”议员向俄罗斯国家杜马（即俄联邦会议下议院）提交了俄罗斯退出WTO的法律草案。[14] “今日俄罗斯”援引俄新社报道称，该法律草案建议废除2011年12月16日在日内瓦签署的《关于俄罗斯联邦加入<建立世界贸易组织的马拉喀什协议>的议定书》，以及废除于2012年7月21日生效的《关于批准俄罗斯联邦加入<建立世界贸易组织的马拉喀什协议>的议定书》的联邦法律，以此作为对美欧制裁的回应。[15] 另据媒体报道，俄罗斯经济发展部3月22日表示，该部门并未收到提议俄罗斯退出WTO的法案。该部表示，WTO是俄罗斯能在经济领域积极捍卫自身利益的唯一国际平台。[16]

另一方面，美国等成员也可能出于对俄罗斯行为的谴责，采取行动强制俄罗斯退出。目前，已经有美国专家提出，WTO其他成员方有权通过联合行动合法取消俄罗斯WTO成员方资格。[17]

1. 俄罗斯申请退出

就俄罗斯主动退出WTO的程序而言，其主要分为国内和国际两个层面。在俄罗斯国内层面，需要履行的行政程序可能包括：先由国家杜马（即下议院）通过提案，再由联邦委员会（即上议院）通过，再经俄罗斯总统授权，向WTO总干事发出退出通知。[18] 在WTO层面，根据《马拉喀什建立世界贸易组织协定》（下称“《马拉喀什协定》”）第十五条，任何成员如果希望退出该协定及其他WTO多边贸易协定，可向WTO总干事发出书面退出通知，总干事收到该书面退出通知之日起满6个月时退出即生效。

2. 其他成员方采取行动强制俄罗斯退出

WTO规则没有明确规定强制取消某成员资格的机制。但根据美国相关专家的分析，《马拉喀什协定》第十条允许WTO成员可以通过修改该协定以建立相关机制。根据该条，创建此种“驱逐”程序需要全体成员的三分之二多数票，而如果俄罗斯反对修订该协定，则需要全体成员的四分之三多数票进一步要求俄罗斯退出WTO。[19]

3. 俄罗斯退出WTO的可能性

目前，俄罗斯国内就退出WTO的动议存在不同观点。退出提案起草人Alexey Chapa、俄人民友谊大学战略研究和预测研究所副主任达纽克、俄普列汉诺夫经济大学教授拉马扎诺夫的一派观点认为，美欧选择性遵守WTO规则、对俄取消最惠国待遇，已经减损了该组织的规范作用，在此情况下，俄罗斯不应再受到WTO规则的限制。[20]

而俄罗斯经济发展部则表示，如果俄罗斯退出WTO，那些未参与对俄制裁的友好国家可能对此举给予负面评价。[21] 在塔斯社对俄罗斯联邦外交部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教授伊萨琴科的采访中，伊萨琴科表示俄罗斯退出WTO不符合国家利益。[22]俄罗斯如果退出WTO，意味着俄罗斯将不再受到WTO协定带来的保护和限制。一方面，俄罗斯可以对其他成员采取单边措施，以对抗美欧等国对其的制裁措施。但另一方面，其他成员对俄罗斯的关税减让、最惠国待遇等义务也将不复存在，这会导致俄罗斯出口到他国的产品面临较高的关税、受到进口限制、歧视性待遇等，对俄罗斯造成较大经济损失。因此，有学者认为俄罗斯最终不会主动提出退出。[23]

就其他成员方采取行动使俄罗斯退出WTO而言，虽然前述美国专家提出的投票方式存在一定的理论可能性，但在WTO的长期实践中，成员方坚持奉行协商一致原则，投票表决发生概率较小，历史上从未有过通过成员方投票强制某一特定成员方退出WTO的情况。俄乌冲突后，G7国家虽然宣布要剥夺俄罗斯在贸易方面的最惠国待遇，但也尚未提出要将俄罗斯“驱逐”出WTO。

1. 中俄贸易受到实质影响的可能性不大

除了WTO多边协定之外，中国与俄罗斯之间存在现行有效的经贸协定，即《中国与欧亚经济联盟经贸合作协定》。[24] 该协定纳入了WTO协定项下的基本条款，例如货物贸易最惠国待遇、国民待遇条款，以及技术性贸易壁垒协定、卫生与植物卫生措施协定等专门协定。因此，即便WTO相关协定不再直接适用于俄罗斯，纳入了这些协定的《中国与欧亚经济联盟经贸合作协定》可以为中俄贸易继续提供基本的制度规范和保障。此外，即便假设中俄之间无国际经贸协定的约束，这并不意味着中国或者俄罗斯必须要对中俄贸易采取不同于现状的政策和措施。出于经济、政治、外交等多种因素考虑，双方有可能选择维持目前双边贸易现状，避免采取新的禁止性或者限制性的贸易政策，不一定会对双边经贸往来造成实质影响。

2. 美欧等建立对俄贸易壁垒，可能造成“贸易转移”或“投资转移”现象

如上所述，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诸如美国、欧盟等WTO成员不断对俄罗斯施加制裁措施，俄罗斯方面也采取了种种反制裁措施。一些西方国家已取消了俄罗斯的最惠国待遇，并开始对俄罗斯贸易施加实质性限制；对此，俄罗斯也可能进一步采取应对措施。上述情况可能使得俄罗斯与制裁国之间的贸易彻底脱离WTO规则约束，严重影响美欧与俄罗斯之间的国际投资和贸易往来。

结合目前俄罗斯对国际市场的进出口现状来看，在上述国家对俄出口减少的情况下，俄罗斯企业可能转而向我国企业寻求进出口，形成“贸易转移”现象。目前，俄罗斯对国际市场主要出口商品为天然气、石油、粮食等大宗商品以及一些军工商品，而主要进口商品为机械、通讯设备、纺织品等工业制成品。[25] 从近些年的统计数据来看，德国、美国、意大利、法国均为排名在前的俄罗斯进口产品来源地。一方面，多国已经宣布对俄罗斯产品施加高关税，这将极大阻却俄罗斯向这些国家出口；另一方面，取消最惠国待遇之后，一些国家可能对出口俄罗斯产品施加出口税、出口配额等限制，俄罗斯也可能采取提高进口关税、设置进口配额等反制措施，这将增加俄罗斯企业从相关国家进口产品的成本。受此影响而面临高额成本的俄罗斯企业可能转而向我国寻求进出口，选择在中国布局其产业链，为我国企业和产业带来利好。

但是，中国企业和政府在评估有关业务和项目机会时，也应当充分评估各国对俄制裁情况，避免因为开展业务和项目违反相关制裁措施而落入“次级制裁”的陷阱。

3. 为全球供应链带来更多不确定性

新冠疫情之下，全球供应链已经遭受较大冲击，而美欧等多国联合对俄制裁、取消对俄最惠国待遇，将在国际市场上产生连锁反应，为全球供应链带来更多不确定性。虽然俄罗斯融入全球供应链的整体程度并不高，但在特定产业上，俄罗斯的出口对全球产品供应有着难以替代的作用。如上所述，俄罗斯是粮食、金属矿产和化石燃料等大宗商品的最大生产国和主要出口国，多个国家和地区均依赖于其产品供应。以金属矿产为例，俄罗斯的钯金出口量占全球总量的25%左右，美、英等国均高度依赖俄罗斯出口。[26] 钯金是航空、军工、汽车制造等领域的关键材料，且替代供应来源有限。此外，OECD数据表明，自俄乌冲突以来，钯金的国际市场价格已经大幅上升。[27] 因此，对俄贸易限制措施将造成上述产品的全球供应链紧张，对依赖于这些产品的制造型企业带来一定影响。

感谢实习生蔡灵珂对本文作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