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华州长期以来都是美国大型公司优选的公司注册地，包括三分之二的《财富》500强企业在该州注册，[1] 特拉华州也是中资赴美投资设立公司实体的首选注册地，这得益于其发达的法律体系（尤其是丰富的司法判例）、经验丰富的高质量司法从业人员（包括法官）以及高效的法律审查机制。特拉华州法被普遍认为是对商业更加友好的（pro-business）。然而，近年来特拉华州法院判例的发展使企业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诉讼风险大幅上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案例之一是特拉华州衡平法院推翻了特斯拉公司董事会的决议，驳回了股东批准的薪酬方案。随后，特斯拉以84%的非控股股东支持率决定将公司注册地迁往得克萨斯州，[2] SpaceX也一同迁往得克萨斯州。此外，近年从特拉华州搬迁至内华达州的公司包括Dropbox、TripAdvisor、Neuralink、Pershing Square等。[3] 得克萨斯州和内华达州成了特拉华州的有力竞争者。[4]

为提高法律的确定性，降低公司面临的诉讼风险，应对公司外迁，2025年3月25日，特拉华州州长Matt Meyer签署了特拉华州参议院第21号法案，对特拉华州公司法（Delaware General Corporation Law，“DGCL”）进行了重大修订（“修订”），修订自签署之日起生效。该修订对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公司同样适用。

此次修订厘清了过往判例所确立的董事信义义务（fiduciary duty）的司法审查标准，例如在修订前，特拉华州法院对涉及控股股东的非私有化交易[5]主要适用完全公平（Entire Fairness）标准。这一标准要求董事会需要承担举证责任，证明交易在程序方面和价格方面都是完全公平的。在In re Match Group, Inc. Derivative Litigation[6]（“Match”）一案中，特拉华州最高法院裁定，针对控股股东与交易双方均有关联（stands on both sides of a transaction）且获得非按持股比例获取的利益（receives a non-ratable benefit）的交易，完全公平是默认的审查标准。如果控股股东能够证明交易满足了Kahn v. M&F Worldwide Corp.[7]一案（“MFW”）设定的要求，即交易从一开始（ab initio）就以两个条件为前提：

（1）独立的特别委员会批准；

（2）少数股东的多数投票批准，则可适用商业判断规则（Business Judgment Rule）。关于完全公平标准和商业判断规则的讨论，请见本系列文章第二十四回董事信义义务。

但在商业和司法实践中要满足MFW确定的条件存在着很多困难与不确定性，包括：

（1）交易必须在实质经济谈判开始前（before substantive economic negotiations begin即“ab initio”要求）设定以获得特别委员会和少数股东的批准为前提；

（2）特别委员会的所有成员必须完全独立，且对交易完全了解（fully informed）；以及

（3）少数股东的批准需要达到“所有未参与交易的股东持有股份”的多数，而非“实际投票股份”的多数。因此很多涉及控股股东的交易受到了诉讼挑战，导致交易方本来计划适用商业判断规则的交易被按照完全公平标准进行了审查，也导致了证据开示前的驳回程序（pre-discovery dismissal）难以适用，诉讼风险和成本大幅上升。此次修订对上述问题进行了回应，为DGCL第144条利益冲突交易建立了更清晰的安全港机制。

针对非私有化的控股股东交易，修订推翻了Match一案所确立的标准，交易仅需通过两种路径之一即可获得商业判断规则的保护：

（1）特别委员会批准：由至少两名无利害关系董事组成的独立委员会批准，或

（2）无利害关系股东批准：无利害关系股东以实际投票数的多数决通过。同时，修订取消了“ab initio”的时间性要求，仅要求交易在提交无利害关系股东批准前声明受限于无利害关系股东批准即可。

针对私有化交易，修订则遵循了Match与MFW的法院立场，即要求交易同时满足上述两个要求（特别委员会批准以及无利害关系股东批准），但取消了“ab initio”的时间性要求，不再要求公司在谈判启动前即需要将交易与审批程序绑定，仅需在提交股东表决前完成条件设定，大幅提升了交易灵活性。同时，修订降低了无利害关系股东批准的要求，将要求无利害关系股东以实际投票数的多数决通过（而非所有无利害关系股东的投票权多数）。

当一名或多名董事在一项交易中存在利益冲突时，如果满足以下条件之一，交易将受到安全港规则的保护：

（1）交易获得了知情且无利害关系股东投票的多数通过（此前，该等交易需要获得所有无利害关系股东所持股份的多数通过），或

（2）交易获得了无利害关系董事的多数投票批准，但当超过一半的董事存在利益冲突时，交易必须由至少两名董事组成的完全无利害关系的特别委员会多数批准。同时，特别委员会的合法性认定标准亦被放宽，只要董事会基于善意认定委员会成员无利益关系，即便事后发现个别成员存在利益冲突，只要多数成员保持独立，安全港保护仍可适用。

此前，在判断某股东是否构成控股股东时，DGCL没有明确的最低持股要求，判断控股股东所适用的标准是基于多个因素且灵活的，从而难以预测持股比例低于50%的股东何时会被视为控股股东。此次修订首次以成文法形式明确“控股股东”的定义，摒弃过往依赖个案事实的弹性标准。修订确立了两类认定标准：

（1）绝对控制标准：在董事选举中持有半数以上投票权或有权任命董事会多数成员；

（2）实质控制标准：持有至少1/3投票权且实际行使公司管理权。由此，修订排除了过往法院判例中根据“特定交易影响力”（即一个股东如不是控股股东，但由于对正在被挑战的特定交易拥有重大影响力，例如通过合同权利，商业安排等）或持股比例低于1/3（除非该等股东有权委派或者促使委派具有董事会多数投票权的董事）被认定为控股股东的可能性，显著降低交易前法律风险预判的难度。此外，修订明确“控制集团（control group）”须由两人以上通过协议或安排共同行使控制权。

此次修订明确了无利害关系董事（disinterested director）的定义，即非争议交易的直接参与方、其在交易中不存在重大利益（material interest）且与持有重大利益的任何一方不存在重大关系（material relationship）。其中，重大利益指任何实际或潜在利益（包括规避潜在的损失），该利益不属于公司或股东普遍所受益的范畴，且足以合理预期影响董事在交易谈判、授权或批准中的客观判断。重大关系指家庭、财务、职业、雇佣或其他足以合理预期影响董事判断的客观性，或对股东而言具有实质性影响的关系。

同时，修订在诉讼中的举证和证明责任方面强化了上市公司的董事独立性的推定效力。根据修订，若董事符合纽约证券交易所或纳斯达克交易规则中的董事独立性标准，且未直接参与争议交易，则法院将默认其无利害关系。原告须以“实质且具体化的事实（substantial and particularized facts）”证明其与案涉交易存在重大利益，或与案涉相关方存在重大关系才可推翻该等推定。此规则将交易所的治理标准直接纳入司法审查体系，既提升法律适用的统一性，亦为公司任命董事及组建委员会提供了明确指引。

特拉华州法院在很多案例中依据DGCL第220条要求公司向股东提供董事的电子邮件和短信以响应股东查阅账簿和记录的要求，导致大范围的诉前证据开示，显著增加了可供原告在后续诉讼或其他行动中使用的信息。此次修订从三方面收紧了该等做法：